而在这份我就是自然、自然就是我的宇宙观当中,黛玉葬花又有一种好,那便是以“悲”之视角看待一切。您千万别觉得“悲之视角”就是悲观的,不积极的,成天哭泣的。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“悲之视角”,是一种悲悯感,这种悲悯,是可以生出人的仁慈心来的,是大道为善的。连“悲”都没有,就谈不上至善至美了。这一处,就是真正进入到中国人的性灵美当中来的。我们只有自己悲秋葬花,才能感知林黛玉的葬花,感知这种人的生而仁慈。
当然,我感觉,葬花的悲,还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悲,到了黛玉焚稿当中,则是一种既定的文人情感了。黛玉焚稿,讲的是林黛玉到了最后,焚烧了自己的所有诗稿。这些内容,我们可以视为是文学创作者对于自身的一种焚烧式的肯定,决绝的肯定。这是什么意思呢?写了那么多东西,怎么最后烧掉了,还是肯定了呢?这是一种用死亡的方式,面对重生。这里边,其实还是用性灵当中的美,来对抗污淖渠沟。
林黛玉为什么要焚烧自己的诗稿呢?不仅仅是她自己已经走到了肺病(也有说是心脏病的)晚期的边缘上了,而且是她诗词当中的美,已经真得美到不像话了,已经和世间的内容出现了美学上的格格不入与对立了。这个时候,焚烧,是另一种存在。而黛玉焚稿这事儿,读者和听众要是没有性灵美的美学储备,就真得有些够不着了。演唱者也是一样的。这次的越剧演员,为什么唱着,唱着,哭了呢?就是如此,她感触到这种性灵美了。
到了接下来的贾政打宝玉这段的时候,贾政其实是不讨喜的。贾政在这里,代表着一种世俗的、顽固的内容。而贾宝玉,则代表着葬花的、焚稿的遵从者。这场戏,还是要有性灵美的准备的。至少,需要听众感同身受一点——贾宝玉为什么喜欢且深爱着林黛玉,而不是别人。为什么呢?
因为贾宝玉骨子里边的,也是林黛玉式的中国性灵之美,这种美,是不溶于传统世俗的,最直接的表现便是,不想参加科举考试,不想把贾府搞得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干净。这种性灵美,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,是相似的。中国人骨子里边,或者说中国最美的那些人骨子里边,一边是要吃饭,一边是要吃干净饭。贾政自己走的,逼着贾宝玉走的,是一条既定的路线,仕途路线,这是吃饭的捷径。林黛玉不屑于这些,贾宝玉更不屑于这些。所以,贾宝玉被打了之后,薛宝钗来劝,你还是多读点考试用的书吧,林黛玉则不这么说。
放到现代,就是,贾宝玉一旦娶了薛宝钗,老薛大姐肯定天天劝贾宝玉,多出去赚点钱吧,别天天躺平。当然,等待贾宝玉的,一定是白茫茫真干净的结局。你想真干净,就得白茫茫,白茫茫之外,是冷飕飕。